关宁锦防线的修筑,在孙承宗近乎严苛的督饬下,以惊人的速度推进。当辽东的又一个寒冬来临之际,这条依托山海关、宁远、锦州等要冲,串联起数百座墩台、堡寨的钢铁脊梁,已初具雏形。新运抵的红衣大将军炮黑洞洞的炮口,从关键堡寨的垛口探出,森然指向北方苍茫的雪原。
然而,边墙的砖石尚未完全干透,烽火台的狼粪也才刚刚备齐,来自建州的马蹄声,便已踏碎了边关的寂静。
努尔哈赤,这位统一了女真各部的雄主,并未如朝中某些人所期盼的那般,因大明内部的纷争和暂时的“安抚”而停下脚步。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明朝在辽东方向的战略转变,那座正在迅速成型的防线,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。他不能再等下去了。
天命某年冬,努尔哈赤以“七大恨”告天,誓师伐明。八旗精锐尽出,号称十万,如一股黑色的铁流,绕过明军重兵布防的辽阳、沈阳等传统重镇,直扑辽西,兵锋锐不可当,其目标,赫然便是那条尚未完全竣工的关宁锦防线!
消息传来,辽东震动,京城骇然!
“果然来了!”西郊别院内,微胖老者接到急报,脸上非但没有惊慌,反而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,“孙承宗擅启边衅,如今引火烧身!看他如何收拾!看他赵宸如何向陛下交代!”
朝堂之上,压抑已久的反对声浪瞬间找到了突破口,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澎湃。
“陛下!臣早言孙承宗刚愎自用,必激怒努尔哈赤!如今建虏大举入寇,辽西糜烂在即,此皆赵宸、孙承宗二人之罪也!”一位御史涕泪俱下,跪地哭诉。
“当立即锁拿孙承宗回京问罪!罢黜赵宸,以谢天下!与建州重修旧好,方是保全之道!”附和之声此起彼伏。
恐慌与投降的论调,伴随着对赵宸、孙承宗的疯狂攻击,几乎要淹没整个皇极殿。仿佛只要将这二人推出去顶罪,努尔哈赤的铁骑便会自行退去。
首辅值房内,赵宸面对着司礼监送来的、几乎全是要求严惩他和孙承宗的急报和弹章,脸色冰冷如铁。赵福在一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:“老爷,群情汹汹,陛下那边……”
赵宸猛地站起身,抓起桌上那份标注着努尔哈赤主力进军路线的军报,目光死死盯住宁远和锦州之间的几个关键堡寨位置。
“交代?他们要什么交代?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,“敌人打来了,不想着如何御敌,只想着推卸责任,苟且偷安!真是……无耻之尤!”
他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聒噪,直接对等候命令的兵部官员厉声道:“传令孙承宗,授予其全权,依据既定方略,依托防线,相机歼敌!告诉他,朝廷信他,本阁信他!不必顾及后方流言,一切以击退建虏为要!”
“再令蓟镇、宣大,严密戒备,随时策应!令登莱水师,加强巡弋,防范建虏绕道海上!”
命令简洁、果断,没有丝毫犹豫。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,强行压住了朝堂上即将崩溃的恐慌浪潮,将所有的信任和资源,再次毫无保留地投向了那片即将化为血火战场的前线。
此刻,辽西前线,风雪漫天。
努尔哈赤的前锋精锐,已然扑到了宁远外围的第一道屏障——一座新筑不久,名为“镇北堡”的中等堡寨。在他们看来,这座看起来还算坚固的堡寨,与其他明军据点并无不同,甚至因为新筑,守军可能更为慌乱。
然而,当他们如同往常一样,凭借着骑兵的快速机动,试图轻易越过堡寨外围的壕堑,逼近墙垣时,异变陡生!
“轰!轰!轰!”
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猛地从堡墙上炸开!火光闪烁,浓烟滚滚,沉重的弹丸带着凄厉的呼啸,狠狠地砸进了密集冲锋的八旗骑兵队伍中!刹那间,人仰马翻,血肉横飞!改良过的红衣大将军炮,第一次在实战中展现了其恐怖的威力!
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!
还不等惊魂未定的后金兵反应过来,堡墙之上,密如飞蝗的箭矢和弹丸,又从佛朗机炮和火铳、弓弩中倾泻而下!火力之密集,配合之有序,远超他们以往遭遇的任何明军!
“结阵!下马!盾车向前!”带队冲锋的后金贝勒又惊又怒,嘶声大吼。
战斗,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惨烈的攻防。后金兵凭借着个人勇武和丰富的经验,冒着猛烈的炮火,推着简陋的盾车,疯狂地冲击着堡墙。而守堡的明军,在孙承宗数月来的整顿和严厉军法下,士气与战力已非吴下阿蒙,他们依托坚城利炮,死战不退!
镇北堡,这座新生的堡垒,如同一个巨大的熔炉,在风雪与硝烟中,用钢铁和鲜血,淬炼着关宁锦防线的第一块基石。喊杀声、火炮声、兵刃撞击声、垂死者的哀嚎声,交织成一曲惨烈的战歌,在辽西的旷野上回荡。
堡寨的烽火,一道接一道地点燃,将警讯传向后方。
孙承宗站在宁远城的城楼上,远远望着镇北堡方向升起的浓烟,听着隐约传来的炮声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握在剑柄上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他知道,真正的考验,开始了。而他,和他身后那条尚未完全长成的钢铁防线,必须经受住这第一波,也是最凶猛的一波血火淬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