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的默许如同一道微弱的阳光,照进了徐光启精心构筑的“匠作改良”园圃。他深知这光亮的短暂与功利,必须在其消失前,让园中的幼苗尽可能多地生根展叶,呈现出不容忽视的生机。
李之藻携着更明确的使命与徐光启的期许,再次南下。这一次,他不再仅仅是“协理司”的稽核郎中,更像是徐光启派往江南的技术特使。他与宋应星的会面,也从工坊的机器旁,移到了一处更为隐秘、由王化贞安排的清静院落。
桌上摊开的,不再是单一的纺机图纸,而是厚厚几大摞笔记、草图、零散的匠人口诀抄录,以及李之藻从工部带来的、历年各地呈报的有关农具、水车、舟船修造的零散文书。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与新鲜木材混合的气息。
“宋先生请看,”李之藻指着一幅粗糙的提花机改进草图,这是宋应星根据一位老织工口述绘制,“若依此改换部分竹木机括为精铁联动,再调整花本编排之法,不仅可织更繁复花纹,换样速度亦可加快数倍。我已粗算过,若在苏州织造局推行,仅此一项,岁贡宫廷的‘宋式锦’等高级缎匹,产能可增三成,而物料与人工损耗反可降一成五。”
宋应星眼睛发亮,补充道:“不止于此!李大人,下官近日访得一位湖州老匠,其缫丝之法甚为巧妙,水温、时长、抽丝手法皆有讲究,出丝匀净有光,断头极少。若能将此法与改进的缫车结合,形成定式,推广于江南丝户,则生丝品质与产量必有大进,于朝廷‘领织’、‘市买’皆大为有利!”
两人越谈越深入,从纺织扩展到农事。宋应星拿出几份他走访乡间记录的龙骨水车、江东犁的改良心得,虽然零碎,却饱含老农的实际经验。李之藻则凭借其算学功底,尝试将这些经验量化、推演:“若照此改犁头角度与曲面,入土省力两分,深耕却可增一寸,于苏松水田或可增产半成……”
他们白日研讨,夜间便由宋应星执笔,李之藻审核,将讨论的成果分门别类,整理成一份份图文并茂的“条议”。每一份“条议”都包含现状简述、改良方案、预期效益(尽量用数字表述)以及初步的物料、人工估算。不求尽善尽美,但求清晰可行,有据可查。
这些“条议”被定期密封,通过可靠渠道送往北京文渊阁。徐光启收到后,并不急于上奏,而是先在内阁及工部小范围内,与袁可立及几位得力下属秘密研讨,推敲其可行性,预估可能遇到的阻力。同时,他指示王化贞和孙传庭,在江南为李、宋二人的调研提供一切可能的便利与保护,尤其注意安抚相关行业中有声望又非顽固守旧的老匠人、老农,许以微利或名誉,争取他们的支持或至少中立。
徐光启的策略是“以点带面,积案成势”。他选择了几项见效最快、阻力相对较小的改良——如提花机铁件换装、缫丝新法推广、以及一种用于低洼田的简易排水风车——授意李之藻,可以在原有试点织染局或选择一两处官田,进行小范围的“验证性试行”。他强调:“试行不求速成,但求稳妥,数据务必确凿,且须记录试行前后工匠、农户之反应与得失。”
试点在谨慎中悄然扩大。苏州织造局内,两台经过铁件改良的提花机开始试织,老匠人在宋应星的解说下,从怀疑到尝试,最终被那省力且出活更快的效果折服。湖州几户与官府有契约的丝户,被秘密传授了新的缫丝法,并试用改装的缫车,生丝品质的提升很快在收购价上得到了体现。吴江的官田上,立起了几架用于排涝的改良风车,虽然简陋,但在春夏之交的雨汛中,确实显出了效用。
这些分散的、小规模的成果,如同细小的溪流,开始汇入李之藻的奏报。徐光启则将这些成果,巧妙地融入他日常与皇帝沟通的“闲笔”之中。汇报完漕粮数目后,他会“顺便”提一句“江南新试缫丝法,今岁宫中所用湖丝,光泽似更胜往年”;讨论完边镇粮饷,他会“偶然”想起“苏松官田试用新式风车,于排涝略有小效,或可省却部分人工”。
万历皇帝对这些“顺便”与“偶然”提及的琐事,起初并不在意。但听的次数多了,尤其是当某次他想起要看新进的锦缎花样,太监呈上的样品确实比记忆中的更加繁复精美时,他模糊地觉得,徐光启在江南鼓捣的那些“匠作”,好像……确实有点用处。不惹事,还能让东西更好些,似乎并非坏事。
这一日,万历难得有兴致,过问了一下内承运库的收支。张宏奏报时,特意提到:“去岁苏杭织造各项上用缎匹,因试行新法,物料人工略有节省,核减银两共计一万三千余两,已依例入库。”
一万三千两,对皇帝的内帑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。但“节省”二字,还是让万历微微颔首。“看来徐先生办事,还是稳妥的。”他随口赞了一句。
这句轻飘飘的赞许,传到徐光启耳中,却重若千钧。他知道,火候正在接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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