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历三十年正月初三,南京城魏国公府。
赵宸坐在暖阁东首,端起青瓷茶盏,浅啜一口。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,清香沁脾,但连日奔波的疲惫与肩头余毒的隐痛,仍如附骨之疽盘踞不散。汪直那瓶真正的解药,他按徐墨所授之法分三日服完,如今脉象渐稳,但徐墨再三叮嘱:“七日寒”毒性诡奇,此后三个月内需戒急戒躁,忌食寒凉,否则仍有反复之险。
暖阁内,魏国公徐弘基坐主位,这位世镇南京的勋贵之首虽年过六旬,却依然精神矍铄,一双虎目不怒自威。吴惟忠与陆绎分坐左右下首,三人面前各自摊着几份文书——是昨夜从栖霞山缴获的部分净军名册、往来密信,以及周文焕那本血账的誊抄本。
“汪直伏诛,净军覆灭,江南之祸首总算除了。”徐弘基放下手中账本,声音沉缓,“但这本子里记的东西……太烫手了。”
他指尖轻点账本上几个名字:“沈一贯、方从哲、李成梁……哪个不是朝中重臣、封疆大吏?单凭这本不知真伪的账册就想扳倒他们,难。”
“国公爷说的是。”吴惟忠接口,他肩头的旧伤也重新包扎过,面色仍有些苍白,“但账册中提到的晋商输粮铁出关、李成梁收受东珠貂皮之事,末将可遣人去暗中查证。辽东军中,亦有旧部可托。”
赵宸放下茶盏,缓缓道:“账册真伪,确需查证。但汪直已死,死无对证,那些大人们大可推说是汪直构陷。此事……急不得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陆绎:“陆镇抚使,周主事伤势如何?”
陆绎神色一黯:“今晨太医会诊过了。周大人身中三刀,又吸入地宫爆炸时的毒烟,肺腑受损极重。虽以人参吊命,但……怕是就在这两日了。”
暖阁内一时静默。窗外传来细雪落地的簌簌声,正月初三的南京城本该张灯结彩,但栖霞山一夜的血火,让这座古都蒙上了一层阴霾。
“周主事醒来过吗?”赵宸问。
“昨夜子时短暂清醒,说了一句话。”陆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,递了过来,“他只反复说:‘阁老,小心……灯下黑’。”
灯下黑。
赵宸接过纸条,上面是陆绎以工整小楷记录的周文焕呓语:“灯下黑……京师有眼……司礼监……陈矩……他藏得深……比汪直……还深……”
字迹潦草,显然是在极度虚弱中写下的。
“周主事说,汪直生前曾无意中透露,”陆绎补充道,“司礼监掌印陈矩,并非只是汪直的义子那么简单。陈矩在入宫前……很可能另有身份。”
“什么身份?”
陆绎摇头:“周大人说到此处,便又昏过去了。”
徐弘基眉头紧锁:“司礼监掌印太监,已是内官之首。若他真有异心……”
话未说完,暖阁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。一名亲兵推门而入,单膝跪地:“国公爷!京师八百里加急!”
他手中捧着一个明黄锦盒,盒上贴着三道火漆封条——是最高等级的密奏!
徐弘基起身接过,验看火漆完好,这才以银刀启封。锦盒内只有一封奏疏,展开只看了一眼,这位久经风浪的老国公,脸色骤然变了。
“国公爷?”吴惟忠察觉不对。
徐弘基深吸一口气,将奏疏递给赵宸:“赵阁老,你自己看吧。”
赵宸接过。奏疏是内阁大学士沈一贯亲笔,以密件形式直送南京守备衙门。内容不长,却字字惊心:
“正月初一,圣躬突发昏厥,呕血三升,太医院会诊,诊为‘风眩之症’,已三日未醒。太子率百官祷于太庙,然郑贵妃以‘皇三子年幼需父’为由,强居乾清宫侍疾,阻太子及诸臣探视。宫禁内外,流言四起,有传圣上已……
“东厂提督太监张鲸,昨率番役围司礼监值房,以‘清查逆党同谋’为名,带走掌印陈矩及随堂太监三人,至今未释。内廷诸事,暂由郑贵妃亲信太监张宏署理。
“朝议汹汹,南北隔绝,京师恐有剧变。请魏国公、赵阁老速归,以定大局。”
奏疏末尾,附着一行小字:“另,汪直余党未尽,慎防途中截杀。若归,宜走水路,缓行昼宿,勿露行踪。——方从哲密启”
方从哲?礼部尚书,账本上代号“墨”的人,竟然暗中示警?
赵宸缓缓合上奏疏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万历皇帝病危,郑贵妃封锁宫禁,东厂围了司礼监……这一连串变故,来得太快,太巧了。
“是陷阱。”他忽然道。
“阁老何意?”吴惟忠不解。
“陛下病重,郑贵妃若真想扶皇三子上位,此刻最该拉拢的是手握京营兵权的勋贵、是内阁辅臣、是六部尚书。”赵宸眼中寒光闪烁,“可她一不召成国公朱纯臣等武勋入宫,二不与内阁通气,反而让东厂去围司礼监——司礼监掌批红之权,围它做什么?”
陆绎反应极快:“除非……她不是为了夺权,而是为了灭口?”
“灭谁的口?”徐弘基沉吟,“陈矩?可陈矩是她的人啊。当年郑贵妃得宠,陈矩在背后没少出力。”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