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时三刻的日头正晒得敖仓石板地冒油星子,粮囤缝隙里蒸腾出的霉气混着陈米味,呛得搬运民夫们直往地上啐唾沫。刘妧蹲在粟米堆前,指甲刚刮开草席边缘,黑绿霉斑就像水墨画似的洇开来。旁边蹲守的老仓工陈四"吧嗒"磕了磕旱烟锅,烟油子溅在霉斑上,竟滋滋冒起白汽。
"您瞧这席子角,昨儿还能看见草纹呢。"陈四拿烟杆戳戳霉斑,烟锅里的旱烟末子簌簌掉在粟米上,"前儿李仓丞带人验粮,拿朱砂笔在木牌上画'祥瑞',这会儿木牌缝里都长白毛了。"他话音未落,仓房外突然响起铜锣"哐当"声,夹着人喊马嘶往这边涌,连梁上筑巢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乱飞。
李固带着百来号仓吏拥到门口,前头俩壮汉抬着尺把高的后稷神位,神位底座还沾着今早的粥米粒。留山羊胡的老仓吏举着幡旗直晃,幡面上"冬暖夏凉"四个字被鱼油浸得透亮,边角缠着的霉丝在风里飘。"算学要凿仓壁!这是要刨了咱老祖宗的粮仓根呐——"老仓吏喊得青筋暴起,唾沫星子溅在神位的红绸上,惊起几只藏在神位底座的米虫。
李固官靴碾过地上的霉变粟米,"咔嚓咔嚓"声里露出底下发黑的米粒。他官服上绣的"丰稔"纹样蹭到仓柱,竟沾下块带着白菌丝的墙皮。"都给我看好了!"他指着刘妧身后抱算筹的少年们,玉簪子在日头下晃得人眼晕,"这些毛头小子摆几个方格子,就敢说比商鞅定下的深窖闭藏强?上个月我让人往仓底铺了三层石灰,还不是..."
"李仓丞铺的石灰,怕不是混了鱼油拌的吧?"刘妧蹲身抓起把粟米,在掌心碾出黑浆,"去年秋汛时您让人用鱼油涂仓壁防虫,如今潮气封在里头散不出,粟米从芯子里烂起。"她屈指敲了敲仓壁,某处发出"空空"的闷响,惊得墙缝里爬出两只背甲发亮的潮虫。
李固的脸"唰"地白了,山羊胡老吏突然扑到神位前磕头,额头撞得青砖地咚咚响:"仓神息怒!定是这些黄口小儿冲撞了神灵——"他磕头时,幡旗上的鱼油滴在神位底座,恰好盖住刘妧刚塞进去的霉变粟米。旁边扛麻袋的民夫王大突然把麻袋往地上一摔,粗布衣裳被汗浸得贴在背上:"放你娘的狗屁!我儿子去年吃了救济粮暴毙,你当时咋说是冲撞了仓神?那粮味跟这仓里的一个样!"
仓房深处转出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,腰间围裙绣着歪歪扭扭的风车纹,针脚里还沾着些草屑。他往仓壁上画了个圈,手里的算筹敲得哒哒响:"李仓丞见过风车灌谷没?这仓里的潮气就跟风车眼似的,得让它转起来才能散。"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铜疙瘩,往墙缝里一嵌,那铜疙瘩竟"嗡嗡"转起来,卷着霉灰往孔外送。"我墨门拿家里破陶罐试过,这玩意儿能把潮气带出三成。"
"墨门的奇技淫巧也敢拿出来现眼!"李固突然拔高声音,官靴踩得粟米咯吱响,惊飞了脚边一群正在啄食霉米的鸡崽,"当年公输班造云梯,不也被骂作妖物?你们这是要毁了大汉的粮仓!"他身后年轻仓吏起哄时踢翻米筐,滚出的粟米半数发黑,有几粒还粘在靴底凝固的鱼油上。
刘妧没接话,朝陈四使了个眼色。老仓工慢吞吞抱来两个豁口陶瓮,瓮口蒙着细麻布,布上还留着去年装咸菜的酸味儿。"左边是按李仓丞法子存的粟米,"陈四揭开布,一股酸腐味冲得人直犯恶心,连墙角觅食的老鼠都扭头跑了,"右边是拿风轮吹了十日的。"王大抢先凑过去,鼻子几乎贴到瓮口:"嘿!右边这味儿淡多了,跟俺家新打的粟米似的,还带着点艾草香!"
李固猛地后退半步,袖中"啪嗒"掉出个油纸包。霍去病眼疾手快捡起来,打开一看,暗黄色粉末里裹着几根白丝。"这是啥?"他捻了点放鼻尖闻,"像是晒焦的橘子皮,又有点药味。"
"是拿陈皮末掺了草药盖霉味的。"刘妧对着阳光晃了晃纸包,粉末里的白菌丝在光线下亮晶晶的,"去年长安大疫时,常平仓发的救济粮就拌了这东西。"话音未落,王大便"扑通"跪倒在青石板上,拳头砸得地面尘土飞扬:"我儿就是吃了那粮走的!当天上吐下泻,李固来看时却说他冲撞了仓神,让我往门口挂符...仓神个鬼哟!我那苦命的儿啊..."
仓房里霎时静得能听见墙角风轮"嗡嗡"转的声气,混着远处巷口"卖水咧——"的吆喝。李固盯着风轮,喉结滚得像吞了颗生鸡蛋,突然指着刘妧身后的少年们,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:"你们...你们这是乱了祖宗的法度!老祖宗传下的深窖闭藏,岂能容你们这般胡闹!"
"祖宗法度教过拿鱼油封仓壁,把潮气封在里头?"刘妧上前一步,粟米在她鞋底下碎成粉,扬起细小的霉尘,"教过把霉变的粮食混进救济粮,看着百姓送命?"她展开袖中泛黄的帛书,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红点,每个红点旁都用小楷注着"三月收霉粮千石六月于洛阳卖救济粮"。李固的山羊胡抖得像筛糠,突然转身就往仓外跑,腰间挂着的仓符"当啷"掉在地上,露出里面塞着的半截竹简——正是昨夜偷抄的墨家风轮图纸,边角还沾着没擦净的鱼油印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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