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昌九年的初夏,北京城的日头渐渐显露出几分烈性。才过辰时,阳光就已将紫禁城的琉璃瓦烤得发烫,连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。金水河的水位比往年这时节要低上几分,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,预示着这可能是个少雨的酷夏。
紫禁城金銮殿内,虽还是清晨,却已散朝。大顺开国皇帝李自成端坐于龙椅之上,并未立即起身。他身着的明黄色龙袍,绣着精致的云龙纹样,但在殿内略显幽暗的光线下,那耀眼的金色也似乎沉淀了下来,与他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、来自黄土高坡的沉郁与审慎融为了一体。君临天下数载,帝座的辉煌并未完全洗去他骨子里的那份属于义军领袖的警觉。
偌大的殿宇显得格外空旷,唯有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,在因空旷而更显深邃的寂静空气里,勾勒出舒缓而神秘的轨迹。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,投射在地面的金砖上,形成一道道光斑,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。李自成的指节,无意识地、轻轻地敲打着御座那硬木雕龙的扶手,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微响,在这寂静的大殿中,清晰可闻。
他的思绪,早已飘回了数月前陕西米脂的那场民变。那事端虽如荒野星火般被迅速扑灭,未成燎原之势,但领头者高峰、黄刚那两张因长期饥饿与深重冤屈而扭曲的面容,以及他们被拿下时那句“官逼民反,自古皆然”的嘶吼,却如同烧红的烙铁,深深刻在他的心头,时不时就在这样的寂静时刻灼烫一下。尤其是那个叫黄刚的粗壮汉子,在被兵士押解下去前,竟挣扎着回头,脖颈上青筋暴起,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出:“陛下!您坐在金銮殿上,可知下面的官儿有多少是黑了心肠的?若能亲下去走走看看,比看一百份、一千份奏折都真!”
这话,在当时听来,大逆不道,足以治罪。但李自成当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被拖走,那句话却像种子般,在他心底扎了根。振聋发聩,余音至今不绝。
“微服出巡……”李自成几乎是无声地自语,嘴唇微动,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四个字的分量。上次,他与被他视为臂膀、来自未来的戚睿涵,以及李岩、刘菲含等人,化身寻常商贾,于永定河码头明察暗访,确实揪出了一串盘剥民工、侵蚀国库的蠹虫。那次经历证明,这确是了解真实民间疾苦、查察吏治贪腐的一剂良方,远比那些经过层层粉饰的奏章来得真切。
然而,喜悦是短暂的,忧虑是长久的。帝国疆域万里,北至大漠,南抵烟瘴,西绝流沙,东临沧海。他纵有分身之术,也难以踏遍每一寸土地,听尽每一个角落的冤屈。奏折可以批阅,官员可以召见,但民心的向背,基层的腐坏,往往隐藏在那些冠冕堂皇的汇报之下。
“陛下。”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,打破了李自成的沉思。内阁首辅李岩去而复返,他手持一份奏章,步履从容地走入殿内。他身着绯色官袍,身形清瘦,目光睿智,见李自成独坐于龙椅之上,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思虑,便知皇帝的心结,多半还是绕不开“吏治”与“民心”这四个字。“这是刑部与都察院联名上奏,关于完善《大顺律》中‘告诉’条款的细则。臣觉得,或可一观。”
李自成收敛心神,微微颔首。身旁侍立的内侍立刻上前,恭敬地从李岩手中接过奏章,再弯腰呈递给皇帝。李自成展开黄绫封面的奏本,目光沉静地翻阅着。上面多是些程序性的补充规定,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项提议上,手指不由顿住。
“……仿前明旧制,于午门外设登闻鼓,悬钟于侧。凡军民人等,若有冤情重案,而地方官府审理不公或阻拦上告者,许其击鼓鸣钟,直诉于天听。敢有阻拦者,以蒙蔽圣听论处,严惩不贷。”
“登闻鼓……”李自成低声念出这三个字,指尖在这行字上轻轻划过,“前明虽有此制,洪武、永乐年间或还有几分效用,到了中后期,亦多流于形式,或被宦官、权贵把持,形同虚设。小民欲击此鼓,难于上青天。”他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岩,“我大顺新立,朕起于草莽,深知民间之苦。正当革除前朝弊政,刷新吏治。此鼓若设,便不能让它成为宫墙之外的摆设。要让这鼓声,真能上达天听,下震奸邪。要让天下百姓知道,朕,愿意听他们说话。”
李岩躬身,深以为然道:“陛下圣明。臣与刑部、都察院诸位同僚商议,亦以为前明之弊,关键在于‘阻拦’二字。往往冤情未至京师,告状者已死于途中,或困于地方衙门的推诿拖延。故此次,重点在于‘严惩阻拦’四字。需明发谕旨,以最严厉的措辞晓谕天下州县,并派专员于午门值守,一旦鼓响,无论昼夜,无论寒暑,必须即刻通传,陛下亦需……尽可能及时回应。如此,方能取信于民,使升斗小民之冤屈,终有一线希望可申,亦使地方官吏有所忌惮,不敢过于肆意妄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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